依托劳教所，建立一个微型社区，这个社区有工厂，有学校，有人群，绝对无毒，绝对无歧视，成为无限理想的戒毒生活环境。这就是全国特大劳教所——广东三水劳教所推行的“戒毒康复”实验。“6•26国际禁毒日”前，记者探访了筹建一年多的“戒毒康复中心”。
“劳教戒毒”变身“康复戒毒”
本报记者田加刚发自广东佛山
复吸，复吸，复吸
吴冬明坐在记者面前，大大咧咧，光着脚丫，时而从拖鞋里直接踩到地板上。
清瘦，单薄，皮肤不好，面容倦怠，40多岁的吴冬明一看起来就会让人联想到是“吸毒”的康复人员。但他的眼神里，却透着对新生活的强烈渴望。
“要不是10年强制戒毒，我现在可能身体垮完了。我本来不想吸毒的。”吴说，“我是湛江的，开始没什么事做。1994年看很多人种香蕉发财了，我也从信用社贷了8万块钱种香蕉。谁知道到了1996年，15号台风刮过来，我家房屋倒掉了，香蕉树也全部被刮断了。
“8万元全是贷款，我哪有钱还，没办法，就跟一个朋友一起贩毒。边贩边吸，就是海洛因。毒品从越南运过来的，我收货后去卖，第一次就赚了七八万。1997年第二次卖的时候，就被抓住了，送到了湛江看守所。
“后来我被法院判了3年刑，这样在监狱里呆了3年，直到2000年。出狱后，那个朋友又过来找我，我就又跟他在一起吸毒，结果又被抓住了，被公安局判了一年的强制戒毒，关在了强制戒毒所。
“2001年出来后，我又吸，结果又被派出所抓了，这次轻了点，关了3个月。
“3个月出来后，我又吸，又被抓了，送到了戒毒所，关了8个月。
“8个月出来后，我又吸了，又被抓了，被判了3年的劳教，这次时间是2004年11月13日，这是第五次，也是最长的一次。2005年4月8日，我被从湛江送到三水劳教所这边。2007年8月10日解教(解除劳动教养)，我也没地方去，就继续留在康复戒毒中心，这里很适合我。”
谈到多次复吸，吴说：“我们有个行话，叫‘还一个心愿’，当初为了一口关了3年，出来后就想再补偿一下，从不想后果。有第一口，就没有最后一口。冷静下来我也知道吸毒害人害己，有时毒瘾发作，无奈、恐惧什么感情都有。”
吴冬明“解教”后，申请转入“三水戒毒康复中心”继续戒毒，至6月初已经在这里生活10个月了。“以前老是戒了吸，吸了戒，是因为家里都不喜欢我，走哪里还派人跟踪我，以前的毒友一找我就跟他们一起去吸了。不过现在这里生活很好，做工每个月可以拿1500块的工资，前天端午节我回家了一趟，以前的毒友找我吃饭，我都没去。”
吴冬明认为，在这个微型的社区里他再生活一两年，就有信心彻底戒断毒瘾。“因为环境不一样，可以彻底脱离吸毒的那些人。”
三水戒毒康复中心筹建负责人是廖小粦，他的另一身份是三水劳教管理所副所长，从上世纪90年代初做一线管教干部至今，同戒毒打了近20年交道。对于戒毒，他多次重复一个说法：“毒难戒，但毒可戒。”
“毒难戒主要难在两点，一是心瘾难除，二是回到原来生活环境后复吸率高。”据廖小粦介绍，他2006年曾参加一个国际禁毒会议，会议上，戒毒专家通过对大脑皮层电流测量的研究显示，吸毒成瘾者在吸毒时产生的兴奋度，比性高潮要强几十倍乃至上百倍。因此吸毒后感觉极度兴奋，记忆非常牢固，戒除毒瘾很难。
戒毒难还在于很容易融回旧环境，而新环境又不容易接纳他们。一个教员对记者说：“有个吸毒女孩，戒断后在东莞一个鞋厂打工，后来老板知道她曾经吸毒，马上就把她开除了。这种歧视现象普遍存在，往往再次把他们推进泥淖。”
据介绍，《禁毒法》出台前的自愿戒毒、公安强制戒毒、劳教戒毒三种模式中，劳教戒毒由于规模大，系统性强，时间长，规范科学，因此比较起来是最有效的戒毒方式。但是，其操守率也仅仅在20%左右。能实现20%的操守率，也是在安置、帮教工作做得比较好的情况下达到的。操守率指的是吸毒者戒毒后不再复吸的比例。
换句话说，80%的吸毒者，都跟吴冬明一样，戒了吸，吸了戒，戒了又吸，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廖小粦希望这种循环能在“康复戒毒”这种新模式中彻底终结。根据2007年底三水戒毒康复管理所的追踪调查，出所后康复戒毒的操守率达到57%。而在康复戒毒期间，则没有发生一起偷吸、复吸现象，操守保持率达100%。
劳教戒毒的“转身”
2008年6月9日，端午节过去第二日。一辆小汽车停在了三水戒毒康复所门外，车上的几人提着大包小包吃的东西走进了三水戒毒康复所。康复学员陈美娟从宿舍匆匆走出迎接她的父母。
陈美娟的父母都是警察出身，她自己则是大学生。陈美娟带父母看宿舍前的“抗震救灾”黑板报专题，图文并茂的板报全出自她一人之手。陈父赞许地微笑。
记者邀陈美娟一家人聊聊，陈父爽快地应允了。陈美娟说：“戒毒干事把我当成一家人，对我挺好的，她说我可以把她当姐姐看。”据介绍，戒毒干事的选任条件是“四心”：耐心、恒心、信心、爱心。
陈美娟因吸毒被劳教3年，今年7月才期满解教。一个月后她将面临两个选择，或回到社会，或继续康复戒毒，她打算选择后者。她在这里的工作是做圣诞树，每月大约有一千元的报酬。
不同于其他懵懂的康复学员，陈美娟对“康复戒毒”有一定的看法，她说：“康复戒毒中心实际就是一个模拟的无毒社区，比外面那种复杂的环境好。”
三水康复戒毒中心筹备组主任廖小粦说，“康复戒毒”与“强制戒毒”(目前主要表现为劳教戒毒)、“自愿戒毒”、“社区戒毒”并列为第四种戒毒模式，但康复戒毒又是以上3种戒毒模式的综合体。“康复戒毒”需要构建一个微型“社区”，戒毒人员的来源则纯属“自愿”，而戒毒机构设立则基本依托劳教所。
国内有两所特大的“劳动教养管理所”，三水劳教所是其中之一。三水劳教所成立于1955年，目前已发展成为广东省建所时间最长、收容规模最大、收容类型最齐的特大型劳教所。司法部领导曾称其为“劳教所中的一面旗帜”。目前，三水劳教所有劳教学员4000多人，其中吸毒人员占90%比例。而放之全国，劳教学员85%均是吸毒人员。
《禁毒法》出台后，给劳教管理制度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据法律人士介绍，旧的“禁毒条例”规定了“劳教戒毒”，但是新的《禁毒法》取消了这一规定。
自《禁毒法》出台后，三水劳教所没有再接收吸毒人员。三水劳教所目前约有800名民警，加上后勤、管理人员上千人，如果“劳教戒毒”径直取消，那么其他劳教人员还没有民警多。
“劳教戒毒”无疑面临着变革。而依托现有的劳教管理机构，创建“戒毒康复”新模式，在两年前就已经被中央有关部门提上议事日程。
2006年6月26日，国家禁毒委首次提出：把创建戒毒康复场所作为推进禁毒人民战争，有效解决我国毒品问题的一项新的重大举措，积极探索建立集强制脱毒、康复、融入社会功能于一体的戒毒康复工作新模式。
2006年12月，司法部在全国确立8个试点所，包括北京天堂河劳教所、上海市戒毒所、湖南省白泥湖劳教所、广东省三水劳教所、广西自治区第二戒毒劳教所、贵州省贵阳市三江劳教所、重庆市戒毒劳教所、云南省戒毒劳教所。这批试点中，到目前只有广东、重庆正式定了编制，而又只有广东省拿出了独立的行政编制。
2006年12月，广东省劳教局和三水劳教所按照司法部要求，开始筹建“三水戒毒康复中心”。康复中心直接利用三水劳教所的现有场地建设，占地面积3700亩，定行政编制60名，是隶属广东省劳教局的正处级行政单位。民警部分来自原三水劳教所，部分从其他行政单位抽调、借调。
2007年1月3日，三水戒毒康复中心收治首批戒毒康复人员13名。1月6日，司法部副部长陈训秋视察三水，对试点工作给予充分肯定。
2007年8月3日，三水戒毒康复中心收治人数突破百人，其中社会自愿戒毒康复人员比例达到63%。截至2008年6月，中心收治人数已有600多人。
建“无毒社区”
看到揭晓玲时，她正在宿舍里的电脑上看电影。宿舍宽敞、明亮而整洁，里面并列放着3张床，床对面是一面硕大的镜子，占据了整面墙壁。
揭晓玲说，房间里有网线，可以上网，环境比她曾经打工工厂的住宿条件强十几倍。
揭晓玲2000年开始卖鱼胶(一种毒品)，同时吸毒。后来家人发现了，她就在家打吊针戒毒。
“因为比较自由，我一边打针还一边买白粉，没什么作用。2002年在戒毒所戒毒，也是打针吃药，那种环境下生理脱毒可以，心里很想吸，但是知道吸不到，经常死的想法都有。3个月出来后我继续吸，家里人不给钱，没钱了就去卖(淫)。后来有一次，卖白粉的被抓了，我不知道，还去买，也被抓了，判了3年劳教，就被关进了三水劳教所。
“2008年4月临近解教时，教官说有这个戒毒康复中心，问愿不愿来。我开始心里很迷惑，不知道有没有报酬，有没有自由。当然现在心里的疑惑都打消了，这里比较自由，可以请假回去探亲，可以出去买点东西。里面有球场，有学校可以学习，每天还可以唱卡拉OK，玩呼啦圈。
“我现在如果直接进入社会，就好像一个社会跳到另一个社会，肯定不适应。我打算在这里继续康复一段时间，多锻炼自己，慢慢接触社会，慢慢融入社会。”
揭晓玲在三水戒毒康复中心刚呆了一个月，但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
44岁的钟师则是第二次进这个“戒毒康复中心”。与其他人不同，他从来没有被劳教过。对于脱毒，钟师认为摆脱旧环境最重要，“我1995年学会吸毒，后来跟家人一起去深圳打工，就没有再吸了。但两年后深圳生意不好，我又回到老家，跟以前那些人一起，就又吸上了。2007年6月我听说有这个康复中心，就自己过来了。到9月，我认为自己可以抵御诱惑了，就出去了，找了个厨师的事情做。但上班几个月后我看见一个吸毒的毒友，我很害怕，觉得自己抵御不了诱惑，就辞工了，在今年春节又回到了这里继续康复戒毒。”
钟说：“原来一个月收入有四五千，现在做手工只有一千多。但是要是吸毒了，再多工资也没用，全部得打水漂儿。”
他说：“我现在出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抵御诱惑，所以打算呆半年或者一年，关键是心理脱瘾，心理上没瘾比劳教几年还强。他们很多从劳教所出来的，十有八九还是想再搞上一口享受一下，结果很容易陷进去。”
三水戒毒康复所有一个1米多高的围墙，但围墙不是防止康复人员外出，而是为了禁止外人进入。
廖小粦对记者说：“康复戒毒是在强制戒毒与融入社会之间搭一个桥梁，使两者无缝对接。戒毒康复中心要构建的，是一个无毒社区，在这里没有引诱，努力唤起人性复苏，唤起对社会的感触。中心提供就业岗位，康复人员可以就业，可以赚取工资，承担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
三水康复戒毒工作受到司法部、广东省的肯定，筹备组计划在今年10月正式挂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