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霸王岭上听猿啼

  猿,这种灵长类的动物,离我们人类最近又最远。生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由水里的鱼变成陆上的虫、鸟、兽,最后变成两腿可直立的猿,又一咬牙,打了个哆嗦就变成了人。猿离我们最近。但现实生活中它又离我们最远。我们在野外,在动物园,在电视上的动物世界里,常可以见到狮、虎、象、蛇,但几乎没有见过猿。就是在文字记录、文学作品中也少有猿的描述。中国读书人能够记得起的也就是李白的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再就是郦道元的《三峡》:“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更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事了,之后便少见猿影,更无闻其声。

  今年1月的一天,北京已是天寒地冻,我正在一个暖融融的会议室里开会,突然手机响起,是从海南打来的,一个很兴奋的声音,是省林业厅王副厅长。他也不顾我是否方便接听就大声说:“你不是要看树吗?有一个科考机会,我带你进原始森林,顺便还可以看海南长臂猿。要知道,全世界也就只有我们这里还有这个物种了,总共也不过几十只,比大熊猫还珍贵。明天就买票飞过来。”我赶紧压低声音答应着,一边溜出会议室。他还在不停地说,像是战场上发现了新情况,紧急呼叫。我看着窗外结冰的湖面,听着呼啸的北风说:“这个季节出什么差呀!”他说:“冬季的热带雨林很好看,海南长臂猿更难得一见,全世界在野外见过它的不过数十人,听过它鸣叫的也不过一百人,你要能来就是第一百零一人。再说,你从北到南等于又过了一次夏天。”我挡不住他的诱惑,第二天直飞海南,当晚就摸黑上了霸王岭自然保护区。翌日晨,我们在一棵大芒果树下吃过早点,便向大山深处进发了。

  长臂猿的保护与研究是一个很专业的话题,同行的有两个重要人物来做我们的顾问。一个是这里的第一代长臂猿野外观察员陈庆,父亲是伐木工人,出生在林区,保护区一成立他就来了。长臂猿的习性是常年生活在树上,在八九十米高的树梢间,用它的长臂如荡秋千似地悠来荡去。每天要飞过一千棵以上的树,采食一百三十多种果。老陈来林区已五十多年,从未见过长臂猿下地行走。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对狮子、老虎等猛兽可以捕获,并给它戴上无线电项圈追踪研究,而对长臂猿却很难无害捕获,更不用说戴项圈了。因为它已经有了一双和人类差不多的灵巧的手。唯一的办法就是同步跟踪观察。长臂猿每天早晨5点就开始啼鸣,公的叫,母的和,这是在求爱和宣示领地。所以他们就每天“闻猿起舞”。原始森林里哪有路?你想,猿在树梢上飞,他们在下面追,慌不择路,藤缠树拦,跌倒爬起,皮肉受伤是很平常的事。有一次连续一周没有听到猿的叫声,正疑惑间,一大早忽啼声突起。老陈喜急,冲出窝棚就追,野藤一绊,翻身滚进沟里,小腿骨折。他忍痛爬了两个多小时,拦了一辆拉木头的车下山,住院两个多月。

  还有一位顾问是香港嘉道理集团的陈博士。嘉道理是英国一个老牌企业,上世纪30年代落户上海,后又迁驻香港,长期资助农业和生态方面的科研。陈博士是研究猿的专家,英国留学,香港工作,父母是港府官员,家有一双可爱的小女儿,他却一年有一百五十天左右住在霸王岭上的老林中。本来他昨天要走,听说今天我要来就推迟了一天。我问:“你现在的研究课题是什么?”他说:“抢救猿,要先抢救树。现在主要研究猿的食用树种,育苗繁殖,恢复原生态。同时,为减少保护区原住民对林子的破坏,也研究能为山民致富的替代经济作物。”陈博士四十来岁,方脸阔肩,浓眉大眼,是个帅哥。我说:“你衣食无忧,不在香港与家人厮守,来这里钻林子干什么?”他笑了笑,反问我:“那你,大冬天从北京跑来干什么?”车里“轰”地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一部分人在为李白、郦道元的猿操心。陈博士边走边指点着窗外,哪处曾经破坏过,哪片是新恢复的林子,如数家珍。

  车子上到半山腰,再往前就没有路了,大家下车步行。没有进过热带原始森林的真不知道它的味道。我的第一感觉是品种繁多,眼花缭乱。在大自然面前立即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刚进山时还有松、樟、榕等能叫得上名字的树,再走就一个也不认得了。只有好奇于它的形,吃惊于它的叶和果。有一棵树,远看亭亭玉立,近看却浑身长满了扁平的剌,像一个冷美人,真可谓“远观而不可亵玩”。请教老陈,说名叫“公式花椒”。还有蜈蚣藤,贴着树往上爬,简直就是一条几米长的大蜈蚣。扁担藤,比扁担还要宽,挂于两树间,你躺上去就是一个吊床。林中多大树,动辄高一百多米。树高易倒,于是就进化出特有的板状根。每一棵树都在不同方向长出几块酷似直角三角板的根。我立于板根中间,高可齐顶,平如墙壁,以手叩之砰然有声,这是根吗?如果切割下来,就是一张桌子、一块床板。但它的确是根,是这棵树的立身之本、生命之源。它利用最合理的力学原理托起了一株参天巨木,大自然真是玄机无穷。于是人们创立了一门“仿生学”,你看高压线铁塔、埃菲尔铁塔就是这“板根”原理,而飞机的机翼是鸟翅的仿造。人类永远在解读自然、学习自然,却不可能跳出自然,就像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在林中的第二个感悟是生命的竞争。平常看动物世界,弱肉强食,不想这里也是你死我活。最典型的是藤与树的较量。树为了争取阳光就拼命地往高长。藤子虽软得不能自立却会爬上树,站到巨人的肩膀上去晒太阳。这对冤家在林中,一刚一柔,一直一曲,构成了一幅相争相依,相映成趣的画图。有的藤子一圈一圈,上到层楼,惊呼天凉好个秋。有的爬到半腰就被风吹落下来,闲抛乱掷,一团乱麻满地愁。藤树相争一般是藤子占上风。你在林子里经常会看到一根老藤凭空而降,悠闲自在,十分潇洒,其实这是一个笑面杀手,刚刚杀死了一棵大树。它先缠住了树,然后一扣一扣地往紧收,树就慢慢地窒息而死,朽木倒地去,树去藤还在。这就是热带雨林中常见的“绞杀”现象。也有树反过来吃掉藤子的,但这是极少的意外。有一棵碗口粗的树引起我的注意,树皮起伏,显出均匀的绳纹凸凹,颜色灰绿相间,有如军人身上的迷彩服。当初曾有一根藤子沿着它一圈一圈地往上爬,或许是因为亲吻过狠勒破了树皮。树的伤口就分泌出汁液,一点一点地将它包裹起来,终成此奇观。白居易说“在地愿为连理枝”,现在它们“在林竟成连理躯”。歌剧《刘三姐》里唱道:“山中只有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而今天我在霸王岭上的原始森林中,竟发现了这树裹藤的惊人一幕。我以手抚树,想这迷彩服下该藏着怎样的爱恨情仇。这就是达尔文说的适者生存,自然选择。汉语很妙,翻译成“物竞天择”。万物相争,自有老天爷来当裁判。

  正当我痴迷于这原始森林的丰富变幻时,忽然老陈压低嗓子喊了一声:“有猿叫!”五六个人顿时停下脚步,停下手里的一切动作,一起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地定格在丛林中。大家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捕捉那早已被历史和自然遗忘了的声音,只听“嘘——”,一声长鸣越过树梢,接着远处也回应一声。我们极其兴奋,放轻脚步加快速度,同时又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耳朵上,打捞着那飘忽不定的来自远古的回声。猿的啼声类似鸟类,尖细悠长,划空而过,穿透力极强,而且总是雌雄相答,一呼一应。这时林中阳光闪烁,溪水明灭,猿声迢递,已不辨是我们穿越时空回到了远古,还是那猿的啼鸣穿越万年到如今。

  中午过后,我们到达一个叫葵叶岗的观察点,这是此行的终点。山坡上有一个水泥框架的小房子,门上挂着一块铁牌,上书:“海南霸王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为携手拯救极度濒危的海南长臂猿,于2004年成立本保护监测点,为海南长臂猿做长期定点、野外检测和研究之用。”里面四壁空空,只一个木板大通铺。这是第二代长臂猿观察点,虽已经取代了过去的草窝棚,但仍然十分简陋。三个年轻人,正在溪水旁舀水洗菜,埋锅造饭。他们是去年刚分来的大学生,来自东北林学院和中南林学院,算是第三代野外观察员了。因为连续爬山,我们一个个都累得大汗淋漓,口渴腿软。每个人随意找了一截木头,围着一块大石桌坐下,边吃饭边议论着刚才长臂猿的啼鸣。老王说:“你还是来对了,亲耳听到了猿的叫声,这是原始森林给你的最高礼遇。许多人多次上山也没有听到过一次,今天你可以被授予第一百零一位听猿人了。”

  我抬头打量着周围的地形,这是走到尽头的一个小山谷,大约有一个篮球场的大小,三面群峰遮天,一面水流而去。山坡上满是参天巨木和一些密密麻麻的小树,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全是长臂猿的食源植物。我一棵一棵地请教着树名,赶紧记在本子上并画了草图。正面坡上是:桄榔、白背厚壳桂、海南暗椤、海南肖榄;左边是:红椤、肉实树、黄榄、白颜;右边是:乌榄、红花天料、野荔枝、海南山龙。只听这些奇怪的树名,就知道我们已经远离尘世,回到了洪荒时代。我随手指着身边一棵树问这叫什么,老陈说:“凸脉榕。”榕树我当然是见过的,有大叶榕、小叶榕,还有气根,这棵怎么不像呢?他说:“我教你,凡榕科,叶片背后都有三条脉络。”真是万物都有其理。鲁迅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最勇敢,我佩服那第一个进原始森林的人,第一个识别生物的分类学家,不知当初他们是怎样拓荒前进的。老陈边说边用一根长棍,熟练地从树上拧下一束嫩叶,说这是长臂猿最爱吃的浆果叫短药蒲桃。我看着这肥厚的绿叶,雪白的果实,想象着长臂猿在空中展演杂技,耳旁又响起那悠长的叫声。长臂猿,这个人类的近亲为什么总是在不停地鸣叫呢?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一文中说:人们在协作过程中“已经到达彼此间不得不说些什么的地步了”,“猿的不发达的喉头……缓慢地然而肯定无疑地得到改造。”猿相互“属引”,是因为彼此间已经“想要说点什么了”,它最想说不愿与人分手,但在进化路上还是无奈地分道扬镳了。如毛泽东的词:“人猿相揖别”。这一别多少年呢?就在我正写这篇文章时,世界多个科研机构公布了两大最新发现,一是捕捉到了爱因斯坦一百年前预言的,走了十亿年才来到地球的引力波;二是最新化石研究证明,人与大猩猩、猿灵长类动物的分手是在一千万年前。猿鸣一声穿千古,仰观宇宙两茫茫。我们人类和猿就是在这森林边揖手而别,但下一步不知将要走向何方。

  一般人要想看到猿几乎是不可能的,今天我能穿越千年,像李白、郦道元那样,听见一声猿啼,并被授予第一百零一位听猿人,已是万幸。为了弥补未能与猿谋面的遗憾,保护区洪局长请我们回到半山腰的检测站,看他们的实地录像。猿,其实是很可爱的,灵敏如电,萌态喜人,赛过熊猫。它们刚出生时一色金黄,毛发柔软。但随着年龄的长大雌雄两性就分成黑黄两色,深黑的鬃毛托出雄性的威猛,而一头金发则现出雌性的妩媚。保护区存有一段珍贵视频。巨木之上一根百米青藤缓缓垂下,一只母猿正以手攀藤向下张望什么。不一会,一只小猿倏尔飞上,投入母怀,母放开小仔,观其练技。母子到达树梢后,前面丈远是另一棵大树,母一声长啸,鼓励幼仔勇敢起跳,然后子前母后一起飞向那棵树梢。洪局长说,对猿的观察最难,蹲候数年也未必能捕捉到一个清晰的实景,这段视频是他们的“镇馆之宝”。陈博士说,现在世界上与人最近的灵长类有四种,非洲大猩猩、黑猩猩、红毛猩猩和长臂猿,三猩一猿。但只有长臂猿终年生活在树上。全世界现存长臂猿十六种,全部在亚洲。海南长臂猿是英国人1894年来海南采集标本时发现的。起先归入黑冠猿,到2007年才根据叫声不同,DNA测定后独立分为一个新种,当时只有七只,两个群。按常规,这么低的存活数已不可能再繁衍下去,随即被宣布为灭绝物种。但是由于有陈庆、陈博士这样的一大批科学工作者长期仔细地保护,现在又奇迹般地恢复到四个群二十五只。这是对生物学的贡献,也是对地球村的贡献。但为了留住长臂猿的这一声长啼,不知有多少人长年隐姓埋名在大山中,用他们的青春、健康甚至生命来为地球挽留一个物种。陈庆他们刚上山时在小窝棚里与毒蛇、蚊虫为伍,还要对付当地苗民可怕的“放蛊”旧习,对付偷猎行为。一次老陈误踩了猎人下的铁夹子,一只脚被夹住,鲜血直流,险伤及骨。一次得了疟疾,浑身痛得下不了山,正好一外国专家来考察,随身带有一种特效药才保住一命。而有的学者因为长年在深山老林里,家里老婆实在不能忍耐,愤而离婚。人从动物变来,但人的进步在于他有了思想,他不断探寻未知,甚至愿为知识献身。而动物与人分手之后,就永远还是它自己。

  对猿的研究,即是对人类自身进化史的研究,是在回望我们走过的历史。自有科学以来,人们就孜孜以求地一面探讨外部世界,自然、宇宙;一面探讨自身、生命。恩格斯说:“猿类大概是首先由于它们在攀援时,手干着和脚不同的活,……由此又迈出了从猿转变到人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一般说来,我们现在还可以在猿类中间观察到从用四条腿行走到用两条腿行走的一切过渡阶段。”猿,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进化桥头堡。猿的家族也接近人类,实行严格的一夫两妻制;猿重感情,成员中有一个遇险,必去搭救;一个遇害,其余必守护不走。这也是造成它易被猎杀的原因。猿离人类很近。但是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不知保护这个近亲,保护它的家。以霸王岭为例,1954年就开始砍树,到1994年才基本停止,一直砍了四十年,森林面积缩小殆尽。这对长年在树梢上飞翔的长臂猿来说,是釜底抽薪。森林不存何以家为?郦道元说猿叫时“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猿的叫声这样“凄异哀转”,一是叹与人类之分手,二是哀生存之艰难。一只野生的猿它每天至少要飞过一千棵树,采食一百三十多种果,这要多大的森林空间啊?它终日长啸,哀转不已,是好想要个家,要个宽敞一点的能容下它的家。其实森林不只是猿的家,也是人的家。由于森林砍伐,山洪频发,大量农田被毁,村民已几无可耕之地,林场也已无可伐之木。如果真的到了森林被砍光的那一天,人类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我们今天悲猿之将灭,那时又有谁来悲人类之消亡。要知道森林可以不要人类,人类却不能没有森林。虽然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和贪婪正在造成一个个物种的灭绝,但一定是等不到地球上其它物种的全部灭绝,人类自己就先消失了。到那时,也许地球又再从洪荒开始,重演进化史,或者能进化出一个比我们懂事一点的新人类。

  临下山时老陈接到一个电话,说明天有一个林学家要上山来普查物种,请他帮忙。行话叫“打样”,就是在山上划出一块一百米乘以一百米的方格,统计格子内的所有植物。他爽快地答应了。回京后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就打电话过去,问那天共查出了多少物种?他说两百三十种。我双手合十,遥望南天,祈祷着再也不要减少一种了,因为这是猿和我们共有的家。

  制图:张芳曼 (2016年04月20日 24版)

责任编辑:吴立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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