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母亲又一次走入我梦里。

  我梦里的母亲,很年轻,很漂亮。她乌黑的长发,随意挽成一个髻,插上一根银簪;她弯弯的眉,像墨笔轻轻地划过,剩浓淡相宜的墨迹;她润红的脸,小巧挺直的鼻,微微上翘的唇,都在我梦里清晰浮现……她年轻漂亮得——让我不敢喊她一声“妈”。

  是的,“她”自然不是我母亲,我母亲也决然不是这样的。

  母亲给我的最初记忆,是啥时候的呢?是我出生之日呢,还是我开口叫声“妈”,或是写下“妈”字的时刻呢?无法猜想。但我知道,母亲不年轻,也不漂亮了。她生我的时候,已经36岁了。36岁的劳动妇女,跟年轻漂亮是决计沾不上边的。

  她终日黑衣裹着臃肿的身躯,粗壮的双手舞动着锄把,那块坚硬的土地被她翻过一遍又一遍。她挥汗如雨,乱发在风里飘飞……而我,应该是躺在地边上的摇篮里,吮着手指头,斜眼看她……我的母亲,是如此的健壮,如此的能干。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是母亲用她坚强的肩头挑起了一家十口人的生计。她怎么可能年轻漂亮呢?

  我一直以为,母亲不年轻,不漂亮,全因生活所致。然而,当父亲回来了,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日子渐渐好过了,母亲却没半点歇停的意思。

  她依旧凌晨四点起,做饭,扫地,喂鸡喂鸭。她蓬乱的头发,只消一手水一抹,便完成了女人一天中最重要的梳洗内容;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已经戴上了自编的斗笠,系紧了腰箩,光脚汲一双拖鞋,一边扯着嗓门喊我们:“起来了!起来了!”,一边推开院门出去了。那时,不得懒睡的我多半是气鼓鼓地窝在床上,对她满腹怨言。我就不明白,那几畦菜苗一天不浇水会死?那片玉米地一天不锄草会长不大?更不明白的是,夏至过后,阳光火热得令人窒息。她中午劳动回来,呼噜呼噜扒下两碗冷饭,又戴上斗笠出去了……

  难得的雨天,她没出去的时候,就摊开一张席子,坐下,整理那些针啊,线啊,插板啊,然后两腿伸直,套上裙套,开始织筒裙。她那双粗糙、青筋毕现的手,很灵巧地在万千缕线上钩、挑、捻、插,看得我眼花缭乱。很多时候,她让我拎张小板凳,坐一旁,学习。可我的目光总是掠过她专注的脸,看雨。她总有忙不完的活儿,看着让人生气,连父亲都忍不住数落她,“你这干活的命!”

  夜里,我们围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她坐在躺椅里,陪我们“看”,可她根本就看不懂。我们笑的时候她也笑,我们哭的时候她也陪着掉泪,还要不停地追问我们“怎么了”。我们渐渐不耐烦的时候,她就不再吱声了,九点不到,她早歪着头,很响亮地打着呼噜,父亲总在那一刻把她喊醒,牵着她手带她去休息。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年轻漂亮呢?

  可是,听说,母亲,她的确很漂亮,在她年轻的时候。叔伯辈们多次向我描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总让我半信半疑。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她椭圆的脸,嫩白,润泽;乌黑的头发编成两道长辫,一前一后地搭在胸前背后;她匀称的身材,穿着合体的青衣,厚重绵长的锦裙。她在族人的陪伴下,从村口的那簇火堆头轻灵一跳,跳成了父亲新娘的时候,可真羡煞了多少年轻人啊。

  可是,很遗憾母亲没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甚至连中年的也没有。为此,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曾多次在暗中端详她,总没发现她有半点漂亮的痕迹;甚至于母亲过世之后,我还常常在她遗照前驻足:我看她瘦削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里,满是忧伤;紧抿的双唇,欲说还休,似有道不尽的挂牵;倒是她的头发,直至六十了,还是那么黑,那么亮——如果要说她曾经美丽过,那么,这头发也该是一个例证了。

  一日,哄老父开心时刻,趁机问他,“母亲当年怎么嫁咱家来的?”老父怔了一下,缓缓躺倒在藤椅里,眼神迷离。许久,才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母亲太苦了!”于是,他闭上眼,没再说话。我却心下一动——其实,根本不用问。父亲那年被保送大学读书,他挺拔的身姿,意气风发,惹得多少个姑娘暗怀倾慕之心哪,然而,父亲唯对母亲情有独钟;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百里之外的中部地区当了公家人,然而,父亲终是舍弃一切,回到母亲身边,甘愿做一个有文凭的农民——可以这么断定,母亲虽没有文化,但她的品貌应该十分出众。

  品貌出众的母亲,终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肩膀,压皱了眉头,压丑了容颜。而我,在外念书的日子愈长,就愈发的不待见自己母亲了:我嫌她罗唆,嫌她粗鄙,嫌她目光短浅;甚至在不顺的时候,还毫无道理地埋怨她妨碍了父亲的前途——自然,妨碍了父亲的前途,就是妨碍了我们的前途……当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生子,不再需要母亲为我们操劳了,可母亲竟在那时倒下了。是否,母亲一生辛劳,终于到了她的终点?

  每每想起母亲的时候,总是想起那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细节:她扛着锄,吭哧吭哧地挖着地;她汗流浃背地回来,舀一瓢冷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戴着老花镜,低头专注地钩、挑、捻;她敲着我们的门,扯着嗓门喊:“起来了!起来了!”可是,在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这些寻常的生活细节,常常被我们忽视甚至漠视……

  母亲曾经美丽过,这是无可置疑的了。然而,此生,我是无法“见”到母亲年轻美丽的真容了,我只能在梦里,见到她曾经的美丽了。当我再一次梦见她的时候,我不再讶然于她的年轻美丽。我坦然地拥着她,用我的心轻轻地喊她一声,“妈!”于是,梦中的我笑出了眼泪。

  闲时,翻念纳兰的《浣溪沙》,当念到“当时只道是寻常”时,我倏地掩面而泣。

  如果爱了,得赶紧,别让寻常变成将来咀嚼不断的心酸往事。

责任编辑: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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