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泛出鱼肚白,叶光辉就被窜来窜去的鹅叫声给吵醒了。不用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就知道这是谷爱秀在他家的桃林里牧鹅。伸了伸懒腰,他又睡了一个回笼觉,才趿着拖鞋吱呀一声开了大木门。
这时候太阳已升到了树梢,金子般的耀眼。桃园犹如被电镀了一抹金粉,让林子通体明亮,霜露熠熠闪光,桃叶还在翠绿,却好像缺乏夏日的生气。田野里弥漫着稻谷、玉米、黄豆等庄稼成熟的香味,秋桃也愈发嫣红,像霞如云,就跟谷爱秀的脸蛋一个模样。
精养鱼塘这边,鹅们早已闹得山响水响。公鹅们最坏,撵着母鹅追,撂下这只,又赶那只,撵着母鹅们像被强奸似的大叫大喊。母鹅们一旦太假正经,公鹅便不理睬,弄得这些母鹅只得放下矜持,围着公鹅嘎嘎叫。待公鹅醒过神来追赶,母鹅反倒又扭扭捏捏起来,假模假样欲逃不跑。这畜生就跟人性差不离,男追女,女害羞,女勾男,男怕丑,其实心里都不是一个糗样?
谷爱秀背一袋麦麸皮,走过小石桥,朝阳射得女人流光溢彩,黑瀑般的秀发镶上了金边,好看的脸颊像抹了一层胭脂。麸皮的麦香味氤氲开来,闹哄哄的鹅们瞬间安静。朵朵白云,白云朵朵,浮于镜子般的水面。谷爱秀一瓢一瓢泼撒着麦麸皮。麸皮粉呈扇形撒向鱼塘,水面上的鹅们和水底下的鱼儿都竞相抢食,弄得鱼塘像油锅溅水一样沸腾。
女人穿一身新衣新鞋,在这吵翻天的世界里不知该有多别扭。叶光辉想缩回身子,不想谷爱秀却高声大气地说,你给我帮个忙,等一回城里烧鹅馆的范胖子要来收鹅,三千多只鹅,我怕照不住场子。叶光辉点了点头,问范胖子现在的收购鹅是什么价钱?谷爱秀说,又涨了,每只鹅可以多卖个三四十块钱。叶光辉一愣,这么多呀?哦,你这三千多只鹅出笼不就可以多赚个十万把块啊!谷爱秀说,十万块钱不算什么。不瞒你说,扣除成本,再加上我精养鱼塘的收入,我这一年下来怎么也要赚个二三十万吧。叶光辉吐了吐舌头,哎呀,我的乖乖,你这不就一步跨进全面小康了吗?谷爱秀狡黠地一笑,当然,谁叫你是男人光屁股坐在石头上呢?叶光辉一愣,说怎么讲?谷爱秀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坐(错)石(失)凉(良)鸡(机)。
谷爱秀说他错失良机,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一步跨进全面小康的人本该是他叶光辉。三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早晨,他蜷缩在被窝里睡觉还没有睡醒,就被一阵鹅叫声给吵醒了。叶光辉有些疑惑,今天什么特别的日子,自家荒芜了很久的责任田里怎么一下子冒出来了这么多雏鹅儿呢?黄狗摇晃着尾巴,钻进他怀里拱了拱,汪汪地嚷,显然是要急着出去。及至两扇大木门咿呀一响,站在堂屋里的叶光辉才惊讶地叫出了声:咿呀,好大一场雨!
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名叫蔡玉涵,是那个从县城里下来跟叶光辉结对扶贫的年轻女干部,是村里的党支部第一书记,一笑脸上就像开了一朵桃花,我跟你选了一个项目,保证你在三年之内脱贫。叶光辉以为还在做梦,问什么项目这么好,比我在城里打工还要强哪?蔡玉涵说,养鹅呀。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这东西,不愁销路。烧鹅源于烧鸭,烧鹅属粤菜系传统特色菜肴。到珠三角打过工见过世面的叶光辉当然知道,烧鹅以中、小个的黑棕鹅为优,去翼、脚、内脏的整鹅,吹气,涂五香料,缝肚,滚水烫皮,过冷水,糖水匀皮,晾风而后腌制,最后挂在烤炉里或明火上转动烤成,斩件上碟,便可进食。烧鹅色泽金红,味美可口。广州市面上烧鹅店铺众多,当然也是价钱不菲。
鹅是杂食性家禽,消化道比体长长十倍,胃压力能有效地裂解和消化植物细胞壁,加上鹅小肠中碱性环境,能使青草粗纤维溶解,从牧草中吸收营养的能力特别强,因此在民间有青草换肥鹅之说。养鹅对于贫困户来说,不失为投资少、周期短、收效高的好项目。可面对这么一个送上门的致富计划,叶光辉还是摇头拒绝了。
养鹅累人呢,不说什么育雏、种草或消毒免疫,就论天天饲喂都让人片刻不得消停,还有没有省力省钱又省心的好事啊?
没想到还真有呢?蔡玉涵第二天就变戏法似地弄来许多桃树苗子。那些树苗子瘦骨嶙峋,一点也看不起眼,可蔡玉涵说什么也要把它们种到叶光辉的庄稼地里去。叶光辉不干,说蔡玉涵是胡闹。蔡玉涵埋怨他不识货,说这可是瑶池来的蟠桃树咧!别瞧它们现在看起来像一棵草,可一旦种下去,三年之后这里便是一片挂满蟠桃的摇钱树。叶光辉撇嘴笑,说天堂里的蟠桃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才结果,待它们变成摇钱树,咱都不知熬死几百回了。蔡玉涵神神秘秘地眨巴着眼睛,说这树苗的种子确实就是从太空来的,不信咱俩打个赌,如果到时它们变不了摇钱树,我就变成一条狗,天天趴在你脚下啃树皮……
共产党要搞精准扶贫,仿佛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养鹅脱贫的项目就这样砸到了谷爱秀的头上。
谷爱秀也是蔡玉涵三年前接上的对子。那时候,她的丈夫已经卧病两年多了,病魔不仅掏空了谷爱秀的全部辛苦积攒,而且一步步将她推向了绝望和崩溃。左邻右舍都知道她男人患的是尿毒症,可怜她年纪轻轻的就守了活寡。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她家的男人尚在呼呼喘气咧,一双夹着眼屎的目光就死死地盯上她了。
夹着眼屎的目光来自城里烧鹅馆的范胖子。那次叶光辉受邀帮谷爱秀去送鹅,他就亲眼看见那个浑身墩满赘肉的老板,手里拿一条棒槌大的丝瓜嬉皮笑脸地调戏谷爱秀,说等一会我吃了你的鹅肉,我要送你这个东东和两个鹅蛋,外带两万块钱。谷爱秀说,说别人都说我克夫咧,你不怕死,老娘就脱裤子跟你上床。范胖子牙一咬,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不信这个,你只要让我吃到天鹅肉就行。谷爱秀凄然一笑,那你就给老娘等着,等我的那个死鬼和你那个死鬼都去阎王爷报到了,我就让你尝一尝天鹅肉的味道。范胖子把头点得如同肥鹅啄草,说好好好,我先给两万押金,谷爱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要的不是两万块钱,到时候恐怕是两百万啦。你养足身体,到时候小心老娘把你玩成三根骨头两根柴。范胖子听了当即傻眼,说我、我知道、知道你的功夫厉害,你就是把我玩死我也心甘情愿。
看到他那熊样,谷爱秀的脸上又笑开了一枚秋桃。叶光辉有些闹不懂,在回村的路上讪讪地笑着问,你明明不想跟他那个,为什么还有跟他打情骂俏,插荤打科?我提醒你,你很危险,老跟他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会让范胖子觉得有机可乘的。谷爱秀说,你打了人家两耳光,还不兴给人家两颗甜枣呀!你是男人可以光屁股坐在石头上,我做女人可不能光屁股坐在石头上。这话叶光辉又一愣,女人光屁股坐在石头上,这个又是歇后语吧,怎么讲?谷爱秀说你猜呀。叶光辉想了半天,只得怏怏地承认,我猜不着。谷爱秀照着他后背给了他一巴掌,这都不知道,阴(因)小石(失)大。
一语点醒梦中人。叶光辉明白,谷爱秀如此虚与委蛇,原来是怕断送了自己的财路。
叶光辉是个老光棍,人过三十五,衣服破了无人补;谷爱秀是个活寡妇,守着尿毒症,拼了小命无人疼。按理说,他俩惺惺相惜,干柴烈火,应该是绿豆与王八,会自觉对上眼。
其实,跟谷爱秀一个毛病,叶光辉心气高着呢。他眼里只有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陪他栽树、浇水、施肥、剪枝,直到昨夜细雨沙沙,新雨之后的桃林仿佛饮了一壶春酒,倏忽一片嫣红,花儿纷纷攘攘地挤满了枝头,摇曳着笑吟吟的模样,映得叶光辉心儿都跟着醉了。
这是等待了三年的第一场桃花,桃花首秀就这么热烈,热烈得令人陶醉,叫人猝不及防,以致叶光辉想起蔡玉涵说过的那句话,也不由得不信了——这是天堂的种子,所以注定不同凡响!
不用说,蔡玉涵脸上又笑开了一朵桃花。叶光辉有些纳闷,蔡玉涵模样靓,心眼也好,又是吃国家粮饷的扶贫干部,可如今都是奔三的人了,怎么就做了剩女呢?于是问她怎么不找对象?蔡玉涵说不是不找,而是还没发现对的人。叶光辉问什么才叫对的人?蔡玉涵信口冒出一句,像你就不错!叶光辉听了脸上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害羞。蔡玉涵莞尔一笑,你真的不错,我挺佩服你的。叶光辉问她有什么值得佩服的?蔡玉涵说,知耻而后勇,人穷志不短,这是你身上最难能可贵的东西。听了人家这么高的评价,叶光辉做梦都笑醒了。
望着如雪如蝶的繁花,看到蔡玉涵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叶光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赶紧迎着春色出了屋。黄狗也很兴奋,一个箭步嗖的便窜到了前面,仰着脖子汪汪地抒发了两声,然后趴在叶光辉脚边蹭了蹭,接着撒起欢儿来,撵着自己的尾巴哈哧哈哧地狂追,直到把自己追得晕头转向,一个趔趄撞翻在桃树下。
黄狗不是什么名犬,就是蔡玉涵从城里捡来的一条中华田园犬,说白了就是本地土狗。蔡玉涵原打算还要将它带回城里去的,可自从省城农业大学毕业考入畜牧特产局,平时忙得都没了花前月下,过了而立之年还是单身,哪还有闲心侍弄狗呢,何况城里又有禁养令,于是便将它留在桃林,正好送给叶光辉作伴儿了……
叶光辉伸出两手,黄狗噌地一下便蹿到了她怀里。叶光辉抚着黄狗绒绒的小脑袋嗔怪道,你瞎折腾什么呀,那可是你自己的尾巴咧!黄狗啊黄狗,你可是打城里来的咧,都说城里人聪明,可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叶光辉这么喃喃地数落着黄狗,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噗地就笑了。
蔡玉涵已经好些日子没来桃林里了,叶光辉心里就像丢了什么似的,一个人时常站在堂屋里呆呆地往远处望,望着望着便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听蔡玉涵说,年末岁尾,局里会多,她当然要回城开会,可谷爱秀却悄悄告诉他,其实蔡玉涵这次回城是相亲去了。听谷爱秀这么一说,叶光辉心里好像被一只小蜜蜂蜇了一下,隐隐地痛,怪怪的不是滋味……
以前,蔡玉涵隔三差总要来他的桃园里看一看,当然她看得最多的还是谷爱秀的黑棕鹅。家有千百万,带毛的不能算,毕竟那家伙不像桃树一样好伺弄。城里到村里有二十多公里,蔡玉涵每次来总是骑着她那辆电动自行车。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谷爱秀发现好几百只雏鹅不吃不喝闹绝食,还唧唧哼哼表现得无精打采,赶忙拨打蔡玉涵的手机。那天蔡玉涵家里好像有急事要处理,直等到天断黑了,蔡玉涵骑着电动自行车才赶了过来。抱起病鹅,她诊断是患上了白痢病,感染了沙门氏病菌。仿佛是变魔术,她又从随身背包里掏出几包药粉,用饲料拌了三大缸。叶光辉帮忙捉鹅,她和谷爱秀喂药,一直忙到次日天亮。
弄得一揣脏兮兮的,蔡玉涵哪还像个城里来的扶贫干部,倒是更像邻家媳妇。谷爱秀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还是她丈夫强撑着虚弱的病体爬起来熬了一锅稀饭,用鹅蛋炒了韭菜,才权且充作早餐。叶光辉礼节性地问了一句,辛苦了一个晚上,喝一口啤酒解解乏吧?想不到人家姑娘根本没推辞,拿起一瓶啤酒昂起脑壳,咕噜咕噜一口气就抽干了,把个叶光辉惊得目瞪口呆。
或许是饿极了,她端起饭碗就开吃,仿佛叶光辉和谷爱秀他们早就是她的老亲戚。这天上午,蔡玉涵草草地洗一个澡,换上谷爱秀的内衣内裤,就留在她两个孩子的房间里补觉。在叶光辉的记忆里,后来蔡玉涵又在谷爱秀的家里住过两夜,是为他的桃林修枝剪叶。
那个年轻的女干部天天跟你粘在一块儿,你就没有想过跟她搞一盘呀?声音从远方飘来,问这话的不是蔡玉涵,而是目光夹着眼屎的范胖子。
说什么来着?要说面对上天派来的蔡玉涵,他没有动过心那是假话,可这女人是城里人,还是扶贫女干部,眼下是他脱贫致富的唯一依靠,他不该动这个歪心思。但范胖子为他打气,扶贫女干部也是人哪,是人总得有男欢女爱吧?这年头什么稀奇事没有?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还有公安女民警嫁给被她管教的回头浪子的。她扶你的贫,你就乘机把她扶到床上去。只要你努力,一切皆有可能。敢情这是作家在编电视连续剧呢,但这话似乎听起来有些耳熟,想一想也没有错,她蔡玉涵虽说是扶贫干部,可从来不在他们这些帮扶对象面前端官架子,跟他们说话总是有商有量,和煦得就像一缕春风,温润的话语总在不经意间就打湿了他的脸庞。况且蔡玉涵跟他年岁相仿,没存在什么代沟,心里有什么话,很容易就聊到一块儿去呢。
于是,叶光辉就眼巴巴地盼着蔡玉涵从城里回来。桃林正在酝酿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桃花纷纷涌上枝头,绽放得更加热烈了。而叶光辉的心事在花事的映照下也终于酝酿成熟,细心的小伙子采了九十九朵桃花,编成了一个心形的花环,等到蔡玉涵再次出现在桃林的那一天,他要把这个花环亲手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轻轻地告诉她……
黑夜怎么悠长,终会迎来白昼。好不容易等到十月间,蔡玉涵真的回来了,没想到他带回来的是广东收购商,更没想到她还说这收购商是她丈夫攻读博士学位同窗的兄长。如此说来,人家已经结婚了,名花有主,哪里还有他叶光辉做梦的份,这年头真是一切皆有可能,回城还是孤雁单飞,眨眼就是鸳鸯成双了。
金凤凰变成了老母鸡,冷不丁掉进冰窟窿的叶光辉气得找不到北,再好的烧鹅吃到嘴里都不是滋味。自己原以为别人对他有意思,却不想只是自己的单相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人家蔡玉涵似乎全不理会,大大咧咧喝着啤酒,大大咧咧地啃着烧鹅,大大咧咧地吩咐收购商把他的秋桃全部称重装车,然后又大大咧咧地说出了她下一步的计划:桃子总共卖了十三万,我先让人替你拿着,一分钱也不能乱花。你总打光棍不行,开年还要扩大种植规模,我要让你脱贫又脱棍。
我的钱,你让谁替我拿着?叶光辉牛眼一瞪,单身汉,懒神仙。这不是拿我开涮吗?
你还信不过我呀?蔡玉涵也不是示弱的主,来个针尖对麦芒,得!你信不过我也行,我给你找了个会计,打从今天起就跟着你,替我管着你。
蔡玉涵一挥手,从收购商的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美女,也是三十郎当年纪,长得跟扶贫女干部不相上下,要盘子有盘子,要条子有条子,凹凸有致的曲线显山露水,好看的真像电视荧屏上走下来的当红明星。听从蔡玉涵的指令,美女正要拾级而上,却见眼前黄光一闪,一条狗冷不丁从堂屋里窜出来,别人都以为它会虎视眈眈地挡道,或者龇牙咧嘴地狂吼,不想黄狗竟在她面前摇晃起火把一样的尾巴。叶光辉心想,这狗怎么这么通人性呢?我还没表态,它倒抢先向这管人的美女表示了自己的忠诚。
怎么着,扶贫干部这是要搞拉郎配呀?她是我会计,是来帮我打工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叶光辉一下子适应不了这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蔡玉涵解释说,当然不是来打工的。她是我的闺蜜,也和我一样是从农村出来的,最要命的是她进了城,老家还是一贫如洗,她在你这里是以人力资源入股,算是你的合伙人吧!
合伙人,也就说是跟他叶光辉平起平坐,收入要对半分的。得!谁叫自己在被列入扶贫对象之前也是个穷光蛋呢。
我是听了玉涵的介绍,才动了加盟桃园的这个念头。说白了我是想借你的一方宝地,做我的创业孵化平台,叶老板,不欢迎?美女嫣然,绽放出桃花般自信的笑容,大大方方地冲着他伸出了白若葱根的纤手。
哪敢哟,我只是担心在做梦咧!叶光辉当然知道却之不恭,连忙握住美女的手不肯松,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再说,自己眼下也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既然蔡干部作了这样安排,我是断胳膊吃面糊糊,扒(巴)不得哟!
恍若芝麻粒掉入了针眼里,那个美女就这样当起了叶光辉的家。
嘎——嘎!外面的鹅棚这么一叫,睡在谷爱秀脚头的死鬼就醒了。天空瓦蓝瓦蓝的,晨曦如同透明的瀑布在流动,叫人精神抖擞。不远处叶光辉家桃园的里子愈发红艳鲜亮,散发出甜甜的奶香味。窗外的青草黄了,有一股醇厚的干草芬芳,鹅们吃肥嫩的草根来又该是一道全新的口味。荒鸦野雀们的身体回暖了,叽叽喳喳,飞来飞去,仿佛是要和人们抢夺丰收的果实呢。
他睁眼看了还在打小呼噜的谷爱秀,心里就疼得不行。这女人大他三岁,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她都是奔四的人哪,头发还是那么黑亮,乌云样铺在桃花样的脸蛋边,胸脯满鼓鼓的,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像极了圆润的山脉或一汪春水,睡姿蛮勾人。醒过来的他心里一动,久违的雄性荷尔蒙重新在身体内狼奔豕突,差点扑上去抱了金砖,终究想到自己大病初逾,晨勃难得,还是忍了忍,没有奈何她。
结婚这些年自己没有忍住,酿成肾脏病导致肾脏功能渐进性不可逆性减退,前几年都是靠血液透析保命,最终还是得益于精准扶贫、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和大病求助的好政策,让谷爱秀搞鱼鹅联养赚了钱,又好不容易等到成功进行了肾移植。据主刀大夫说,像他这样的病人全国每年接受肾移植的就有五千多例,大约每一百五十个等待的病人,只有一人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供体短缺已成为限制器官移植的一个瓶颈。我的天哪!两个老人,一双儿女,还有自己这么一个拖累人不要命的尿毒症患者,这么一大家这么多年全靠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勉强支撑,外带每年三千多只黑棕鹅和几十亩的精养鱼塘,她实在是太累了。死鬼慢慢抽身,想尽量不弄出声响,不想女人有多灵醒,闪地就睁开了大眼睛。她麻溜地坐起身,瞳仁幽幽亮,犯神经病啊,死鬼。
我是犯神经,由得你去嚼。他不理她,实则是让她。谷爱秀还是花季少女的时候就有一副好身材,正是坊间所说的闪腰平肚翘屁股,迷死男人享不尽的艳福。果然,她进门就以贤惠孝顺出名,关起门来也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得昏天黑地。只是不想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让他们度过了人生的一大劫难。
如今想了,东边天际线灿灿烂烂的云霞绯红,像开在四月的桃花。死鬼本想还睡个回笼觉,但看到妻子已然穿上衣裳去做饭了,便迈过小石桥,打开了鹅场的铁栅门。
头间棚子关着的一群隔年大鹅,门一打开,那些黑棕鹅就喜不自禁,忽地扑上来,大扁嘴东撮西啄,长脖子在男主人的腿缝间绕来绕去,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出去,及至一见到精养鱼塘,就兴奋得不得了,黑眼珠滴溜溜发光,连滚带扑,一眨眼就逃也似的滚进了鱼塘,随即抻长脖子,扯起大嗓门嘎嘎嘎叫个不停。
想当初养鹅既是蔡玉涵登门扶贫,也是他们百分百需要老妖鹅帮忙,捉回来时的雏鹅都是毛茸茸圆滚滚的,活像是一个个小绒球。第一年没什么经验,死了将近一半,连成本都没收回来。第二年那一个个小绒球才出落成一只只漂漂亮亮的黑棕鹅,羽毛呈乌棕色,从头顶部至颈背部有一条黑色鬃状羽毛带,翼羽、背羽和尾羽黑色,胸羽灰黑色,腹羽灰白色。虹彩褐色,喙、肉瘤、胫、蹼皆为黑色。无明显咽袋,无腹褶。成年母鹅产蛋,蛋壳呈白色。当时他就想,如果那大翅膀亮闪闪一展开,岂不就真是那天上下凡的黑天鹅?
有一回,那个目光夹着眼屎的范胖子尾随谷爱秀进了家门,这些老妖鹅看见后嘎呀大叫一声,扇动翅膀扑上去奋起直追,直接袭击范胖子裤裆。把个范胖子弄得狗急狗跳,铁青着猪脸直呼救命。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谷爱秀有一群黑棕鹅看家护院当保镖。
太阳露出半个脸,这群老妖鹅在鱼塘里叫得更欢。棚舍里的嫩鹅们,听老妖鹅在鱼塘里叫,心里就火烧火燎。别看它们平时走路慢吞吞的,性子却是急吼吼的。嫩鹅们急得团团转,男主人倒是不急,一间一间地打开鹅舍门。鹅们齐齐地围上来,像是见到了久别的老情人,用像铲子一样的大扁嘴在他的腿缝间铲过来铲过去,铲得他好不耐烦,一跺脚闪到了鹅舍门的旁边。嫩鹅们呼啦啦涌出来,又是连滚带扑,一窝蜂似的冲进了精养鱼塘里。
鸭叫嘎嘎,鹅叫也嘎嘎,可鹅叫跟鸭叫简直是两重天。鸭嘴巴贱,嘎嘎乱叫,不断线,婆婆妈妈的。鹅叫起来则非同凡响,那个气派,那个气势,那个气场,鸭跟它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别看它们同样都是扯起大嗓门,嘎嘎嘎叫得气吞山河,可鹅主人分得出一些细微区别,公鹅叫得高亢有力,母鹅叫得稍显沉闷。它们一旦叫起来,就会叫得鸡呀狗呀都跟着叫起来,叫得村里一些想睡懒觉的人都憋着一肚子火气。
这几天谷爱秀心里憋着更大的火,几乎要七窍喷火了。蔡玉涵平生第一次不跟她商量,俨然指挥千军万马决胜疆场的将军,当众宣布说她摸索出了一整套秋桃+肥鹅+鱼虾的种养新模式。桃林是天然牧场,鹅粪是有机肥料,红掌拨清波,鱼虾共生育,绿色环保,立体发展,全村共享。这要比其他乡村推广的鸭稻模式,更具经济价值、生态价值和科研价值。
这有什么价值呀?不就是入伏的那一天,谷爱秀家的老妖鹅耐不住寂寞,抻长脖子跑到叶光辉的桃园里啄来啄去。蔡玉涵跑过去一看,发现这些家伙正围着一棵棵桃树,抢食树上分泌的桃胶。桃胶是从桃树上分泌出来的天然胶,呈结晶石状很硬,看着有点像琥珀,有足够的水溶性和适当的粘度,用清水浸泡十多个小时后泡发变软,主要组成为半乳糖、鼠李糖、α-葡萄糖醛酸,有着清血降脂,缓解压力和抗皱嫩肤的功效。蔡玉涵说,桃胶人吃了养颜抗衰老,鹅吃了会怎么样?这应该是一个金点子卖点,我马上联系我的那个在读博士,要他给我马上拿出数理指标。蔡玉涵还要求谷爱秀夫妻每天早晚都要赶着鹅群到桃林里跑几圈,让鹅们去脂肪,长瘦肉,并安排她在叶光辉身边的闺蜜卧底制成视频放在互联网上。
蔡玉涵的一番高论,谷爱秀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觉得这个扶贫女干部就是一个神人,做出的承诺没有不兑现的。她说待到黑棕鹅育肥后,她还会带着广东收购商上门来收鹅,价格比在本地随行上市高出三四成,堵死了范胖子占了便宜还卖乖的后门。她说一年后让叶光辉脱贫又脱棍,那个卧在他身边的闺蜜真的就让叶光辉结束了单身汉的生活。
如此说来,她的话听听也没错,没想到她这回错得离了谱,说要全村共享。摸索出一整套秋桃+肥鹅+鱼虾的种养新模式,谷爱秀付出的辛苦甚至辛酸自不必说,要紧的是看家走过的路要让别人轻而易举地克隆,这岂不是公爹跟儿媳妇搂裤子,白做了好人?
谷爱秀有些愤愤不平,去找蔡玉涵理论。可任凭她说干了唾液磨破了嘴,人家轻轻的一句话就把她驳得哑口无言,我们共产党人说的小康社会不是一个人的小康,是全民全面的小康,就是说我们不让一个人落在小康社会的门槛之外呢。
米饭好,烧鹅香,一人吃了泪汪汪,十人吃了喷喷香,百人吃了情意长。她是唱着这首歌谣长大成人的,不是见到别人殷实就眼红的小气鬼。
不管谷爱秀有没有听明白,叶光辉的桃园里已然传来公鹅一般的嘎嘎大笑。经不起桃林的撩拨,老妖鹅们都死命地抻长脖子在那里啄食天然桃胶。它们仰向天空,扯着大嗓门,叫得气贯长虹,惹得她的一双儿女不由自主吟唱起骆宾王的《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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