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记 | 文珍:石屿:“当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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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七 石屿

  文珍

  早上四点多钟就惊醒坐起看往窗外,海面还只有一点柔蒙的微光。眼看离日出还远,躺下却再睡不着,不断起身察看,眼看窗外似乎一点点亮了,到五点五十二分,终于忍不住翻身下床,小心经过还正酣睡的宫池,拿起相机披上外套就出了舱房。

  六点不到甲板上已有人了,是博物馆办公室主任老钱。我们前晚在船头桅杆下一起拍过晚霞,少顷繁星数点,又借星光聊了半天中外大事,原来老钱常给军事杂志撰文,是资深文史爱好者,也是船上最健谈者之一。我也叫了摄友队医杨老师赶紧起来拍日出。一时间我们仨座椅彻底占据了船尾甲板——这通常是几个博物馆海钓高手的地盘,现而今都在舱内昏睡。

  二哥钓到大鱼。作家文珍供图

  前一晚和队医二哥华哥边喝鱼汤夜宵,边喝酒聊天聊得太晚,回房已经一点多了,宫池早已睡着,也不知后来他们又钓到几点。上船多日,渐渐发现海钓类似博彩,竟也是会上瘾的。阿坚和老魏都曾一边抛线一边念念有词:这次中条大的!一个字,心态全出,每次下饵都类似下注,谁也不知道每次下竿会拉上一条怎样的鱼,是空钩、鲢尖红鱼还是石斑,抑或最凶悍在鱼市场也最昂贵的海狼;最多只能在收线时凭重量预判是大鱼小鱼,而最刺激的一刻,大约是在不断收线而谜底越来越靠近水面的一刻;而即便钓上一条大鱼,只要一时三刻收线慢了,未能快速出水拖上甲板,都很难知道到底算不算得手:哪怕无限逼近成功,已上钩的鱼也随时可能脱钩,钓鱼者永远都再难知晓脱逃者的模样。而越大的鱼往往越易脱逃,每每拉上水面之前还需用渔网一下抄起。等鱼完全落网的一刻才大抵算是落定,而一直屏息静气的钓鱼者也终于抵达狂喜的巅峰,旋即,只听大鱼”的一声落在甲板上,附近所有人都惊呼围观,这时已不复紧张刺激,纯然只剩下胜利的喜悦,收获者往往会骄傲地带着带着钓线举起大鱼照相,也往往慷慨地同意借给别人摆拍。而此时的喜悦虽然真实,强烈程度其实已比不上大鱼即将出水的那一刻,因这场鱼与钓鱼者、大自然和人的角力,在鱼出水的一刻已经到了辉煌的巅峰。

  如此,甲板上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关于钓鱼的悲喜剧,大鱼者难掩欣喜,而得小鱼者往往故作淡然,随手把鱼扔到一边,再下钩徐图再举,坚信只要肯坚持,运气一定会转往自己这边。大约也是这变化万千的不确定性,故而海钓充满乐趣。然而成功往往技术和运气两者缺一不可,长久钓不到鱼的沮丧当然也有,博物馆员小廖就曾经试过两个整天没有钓上一条鱼,每次问他收获如何,他都要长叹一口气说:什么都没钓到,明天不钓了。但第二天清晨起来,总见他仍手持鱼线凝神屏息地继续在那里坐化;反过来,连连鱼的日子里,平素运气欠缺的钓鱼者也会长久地沉浸在好运始降的眩晕中。

  我就亲眼见过船员老魏有过这样的一个命运之夜。

  那晚不知怎么搞的,平时多钓小鱼的他突然接连了好几条大鱼,大家都恭喜他,阿华也忍不住促狭:今晚老魏肯定是不睡了。他远远听到也不以为忤,只极有感情地用福建口音感叹: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老魏是船员里最喜欢舞文弄墨的,这次知道作家上船来,还偷偷给我塞了两张他写的诗,一首叫《思情》:

  一轮红日升出海,晴朗凌空望大海。

  南北同心降一海,几回恩友泪似海。

  久别之情入苦海,相逢友情出苦海。

  昔日独舟行南海,近日成舟归北海。

  下面还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作者魏谋贵。另一首《抒情曲》:

  人离千里情乃在,水流天下归大海。

  一轮红日照岚岛,恩友一曲思情怀。

  几回梦里美相会,醒来枕边涌泪泉。

  高山难挡友谊心,大海难隔友谊情。

  春到必有鲜花开,去信必有来信回。

  他是福建平潭人,据说平潭和台湾只一峡之隔,是大陆距离台湾最近的地方,坐船一晚就到了。年纪五十来岁,没见他开过大船,也不知道算大副二副还是舵手,只知日常开小艇也经常大呼小叫紧张之情溢于言表。船老大时常凶他,连同样不谙船性的阿江和他搭档时也常让他不要叫”——其实阿江也爱看书,我就听阿华取笑过阿江是老魏的干儿子——凡此种种,却不知因怎样的机缘辗转从平潭到这艘南海的海钓船上当船工。他说他大儿子在澳洲当厨师,专做日本料理,还骄傲地给我看儿子回家过年做的琳琅满目的一桌寿司生鱼片照片,似乎已没太大负担了,但仍和子女都已就业的林师傅一样,选择继续过艰苦的海上生活。

  这两首诗是去石屿前一晚他悄悄塞给我的。他掌小艇时我给他拍照,他羞涩地笑着用手捂住黑脸,说我不好看,不想内心却有如此奔放热烈的一面。我也不知道这写的算是什么体,第一首全以海字收尾,第二首平仄不论,是极少看到的船员真情实感之作。也正因为他似乎矛盾的性格,他说出那句老天爷眷顾我时分外感人。真希望老天爷一直眷顾他。

  老魏掌着小艇。作家文珍供图

  冷眼旁观多日,还是出身疍家的海霸王华哥和常年跟捕鱼船出海的二哥出产最为稳定,最大最贵的鱼多半是他们钓上来的,据说和鱼饵挂钩的方式有关,也和对钓线的精准把控有关。这两位海霸王甚至经常都不用鱼竿,只用手持钓线,挂饵系锤扔下海不久便有所得,那些装备动辄几万的所谓海钓发烧友看到不知做何感想。

  而我却也有自己小小的碰运气项目:每天都在赌能否看到瑰丽壮阔的海上日出。这与当日清晨的云层厚薄、晴雨息息相关。海上手机信号总时有时无,经常看不到天气预报,因此索性完全交给老天爷。博物馆老钱说在海上这么多天,自己几乎从没见过一次像样的日出,每天日落倒都还差强人意;杨队医也这么说。我却不敢说自己其实有一次奇遇,大约是614日清晨6点零9分,不知为何猛地惊醒过来,拉开床脚的窗帘便看到了日出。相机还放在门口柜子里一时拿不到,慌忙摸过手机抓拍了几张,顷刻之间,最初的一点赤金已整个跃出海面,越升越高,迅速蜕出一轮完整的红日,看表时间过去不过两分钟零十秒。当晚我给朋友的信里这样写:这一天我是被日出惊醒的……倘若没有照片,连自己也会疑心不过是一场过于壮丽磅礴的晨梦。

  今日云层太厚,其实并非观日出的最佳天气。但我四点多就睡不着,老钱杨队医也都早早在甲板蹲守,大约心思都一样:在海上时间看着不多了,能守一天是一天。三人睡眼惺忪地交谈多时,杨队医才突然说:你看云的金边!

  果然最遥远的云尖上不知何时已微妙地染了一点金。日出也许正在云后进行,在地球上其他没有乌云的海域或大陆,或许早已完成,而甲板上的我们却还在苦等心意叵测的阿波罗在云后驾着金马车出现。十分钟后,层云尽染,最上方的浮云通体赤明,一轮红日终于在云与云之间姗姗来迟,又不时遁入云层。又等了一会,一旦脱离云层,又骤然刺眼起来。这时候已经没法再拍了。我们仨便鸣金收兵,分头回舱房再睡。

  海上日出。记者 姚皓 摄

  上午按计划去石屿。这次大船停靠较远,放下小艇后在波浪间行驶了约一刻钟——手头没有罗盘,不知按《更路簿》计法,此次是东还是西——这个字看字面应该是的意思,但我总觉得譬如海钓的字,这个字一样言有限而意无穷;以及本次行驶针数多少,又行驶了一更的几分之一。

  石屿上。记者 姚皓 摄

  清晨八点阳光已非常强烈了,全然不似早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温柔,艇上的人都垂头敛目,许久没人说话。接近石屿时记者姚皓才惊呼:你看那群白鸟!”

  是海鸥。

  一大片洁白的海鸥正在石屿上空往复盘旋,不时落下又飞起,待两艘小艇的人都登陆后才呼喇喇一啸而散。一上岛贾宾就大声提醒我们:当心脚下!原来这石屿面积不过两千多平方,却是附近海鸥的主要产卵地。它和晋卿岛一样岩礁沙堤环绕,古称石峙,而永乐龙洞就在晋卿岛到石屿礁盘的中部,昨天下午本计划去看这著名的世界海洋蓝洞之最,却因风浪太大未能成行。——后来才知传说龙洞里住着龙王,船老大靠海吃饭多有所敬忌,总找各种借口不肯靠近。

  出身疍家的“海霸王”华哥。记者 姚皓 摄

  有人说没看成龙洞是此行最大憾事,我却觉得还好,大概因为今天抵达石屿已有足够惊喜。当时除了贾宾,还有另一个当心脚下的声音传来,一看却是戴着防晒目镜口罩和渔民帽的海霸王华哥。昨晚夜宵时林师傅无意间一个塑料空碗抛到海里的动作,让我心情沉重良久——他们日日都用一次性碗,真有此习惯当如何是好——此时才爽然开朗起来:原来渔民也是会保护水鸟的。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我才刚弯腰拾起岛上的几个空饮料瓶,华哥过来说放我帽子里,原来他的竹编渔夫帽已放了好几个空瓶,二哥也在帮忙捡,还有杨队医。一时间我们几个捡的塑料瓶和其他垃圾已多到竹帽放不下,又是华哥提议:把他们装相机的垃圾袋拿过来。这些天记者和杨队医上艇一直拿未使用过的黑色塑料垃圾袋保护摄影器材,而我每每手拿不下那么多垃圾便忍不住打那垃圾袋主意,但总不好意思说,今天被华哥一语道破,大喜。众人拾柴火焰高,拾垃圾亦是成果卓然,七手八脚很快就把一个巨大的黑塑料袋填满了。此外在石屿的收获还包括低头发现几只羞缩的沙蟹,和全岛虽处处是地雷但终于没踩破一个海鸥蛋,以及因不停被提醒小心脚下,有幸捡到更多战利品。最后反复地毯式搜索,全岛已找不到一件塑料垃圾,大快。

  因船员华哥二哥慨然加入拾荒大军,如此,石屿也变成了此次我最愉快的一次登岛。——我们不过匆匆过客,就算有心保护海洋也不过偶一为之。他们才是真正以南海为家的做海人。主人家能有此意识,当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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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思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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