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记|徐则臣:留客村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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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5月5日,星期三 博鳌,定安

  地理没学好,如果再不提前做点功课,就会像我上午这样,在山水草木间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后,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车停下,一个村庄,迎面是一座小码头:余氏码头。这是哪里?领队说,留客村到了。哦,我们还在博鳌。

  确实没什么概念,我只知道,从上车到下车时间不是很长,我和兆言老师一个天还没彻底聊完。伸脑袋看完小码头,一转身,墙上张贴着村庄的简介:侨乡第一村。我对“第一”向来不以为意,文是没有第一的,古人定论,“文无第一”,你敢造次?其他的诸般“第一”,也多半是自封的。扯起嗓门吆喝过几次,自己就信了,然后便心安理得地“第一”了。

  不“第一”我可能䁖两眼就过去了,既是“第一”,且容我仔细端详,好好地较个真。“第一”得有“第一”的来头。

  《宣统乐会县志》上说:古乐会县,曾长期作为万泉河下游的商贸重镇,主要靠水路与外界交通。留客村隶属古乐会县,地处万泉河畔,是琼东第一大河万泉河水路和琼东唯一官路(流马古驿道)的交汇点,实打实的水路要冲。南下北上者,遇风雨不调或者洪水泛滥,过不了河被滞阻在南岸,你就得留下来住宿。由渡口变村庄,“留客”之名就出来了。不仅平头百姓要留,朝廷大员、地方官、军队、赶考的举子和商贾也得留,老天不看任何人脸色。留客一村想不繁华都不行,于今四五百年矣。我在余氏码头和接下来看到的留客渡口以及已被改名为“锡江码头”的流马古渡分别看了一下,流经这里的万泉河水不仅清又纯,河面还辽远阔大,三股大水汇聚在留客村前,放在摇橹划桨的摆渡年代,老天不高兴你还真过不去。

  古乐会是商贸重地,国内交流自不必说,中外贸易也极是发达,留客村的先人们自然早早就见识了海外的繁华与文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传帮带一样,越来越多的留客村人顺水而走,下了南洋。现在村里有124户人家,华侨加起来达千人之众,这个数字平摊下来,每家差不多十口人在海外,够惊人的。留客村人分布在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

  海南人把这种出国叫“下南洋”,再方言一点,叫“去番”。旧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谦虚,天朝上国嘛,中国之外的都是“番”,就跟魔都人觉得上海之外都是乡下一样。下南洋的人也就成了“番客”。南宋以后,去番成为风潮。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国外貌似都有个风光体面的营生,但凡日子好过一点点,谁愿意背井离乡,两眼一抹黑地往陌生地方跑?穷得体无完衣,与其在家等死,那不如出去找条活路,惊涛骇浪不惧,出生入死不惜。海南人有句俗语这么说:怕死不来番。下南洋的,除了没条件创造条件找生路,还有一部分是遭了诱拐,稀里糊涂地去做了苦力。

  第一代番客出身贫困,受教育的程度也不高,下了南洋干的多半是底层的活儿,有“五把刀”之说:指钩刀、胶刀、剃刀、剪刀、菜刀,即从事种植、割胶、理发、裁缝、餐饮等职业。老一代华侨日子好过一点了,寄希望于后人,奋力让儿孙接受好的教育,所以,后来的华侨慢慢迎来了“六师”时代。“六师”者,教师、医师、律师、工程师、会计师、经济师。因为地位提升,华侨中逐渐产生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商界名人和科技专家。下南洋也慢慢不再是一部单纯的血泪史。

  查资料时看到一个惊人的数据。据不完全统计,1876至1898的20年间,由海南到海外各地的客运人数约24.47万人,平均每年一万余人,其中大多数是契约劳工;1887年以后,出洋的人数开始大幅度攀升,每年都有一万多人;1894和1898两个年份,超过了两万人;1902至1911年、1918至1927年、1935至1939年,这三个时期,自海口海关去往东南亚各国的竟达61.2万之众。可见,留客村下南洋的传统固然有赖于自身小的地利与人和,实在也是在整个琼侨的大天时下才得以逐渐形成的。当然,跟在南海博物馆中看的“海上丝绸之路”更是一种因果之缘。

  沿村边长1.2公里的滨河步栈道走,“中国的亚马逊河”坦荡如砥,水面落满金子一般的五月阳光,虫鸣鸟唱,绿叶纷披,我们在树荫里一路走到留客渡。树荫下也热,走两百米衣服就汗透了。古时候,你从留客渡乘坐小船,渡过万泉河,就能到乐会古城。一百多年前,留客村蔡氏家族的蔡家森也是从这个渡口出发,上船下的南洋。蔡家森是留客村下南洋的典范和杰出代表,蔡家也是留客村的显族大户,所以,留客渡口又叫下南洋码头,也叫蔡家码头。步栈道用的是废旧的老枕木,既致敬了琼籍华侨当年下南洋、筑铁路的辛酸史,也平添了古村落简朴的野趣。

  从留客渡上岸,左前是四百年前始建的关圣帝君庙。不大,当地庙宇的造型。在海南,据说各地都有关帝庙。前天在博鳌,祭拜过一座108兄弟公庙,也不大。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庙在大地上,神和一种无畏的精神在心中。关帝庙左边,是面对面的两溜仿古建筑,村庄里正在打造一条华侨文化风情街,一字排开的店铺门前分别挂着彩旗,印有印尼、越南、泰国、马来西亚等字样。

  街上有家蔗糖店,以古法熬制蔗糖,号称“东方巧克力”。店门前就摆着一架古法的“榨汁机”,像个石磨。跟通常的磨盘不同,盘上的石磨是立起来的,不是一个石磨,而是两个。两个石磨上都凿了洞,插着坚硬的木块,靠着木块做齿轮,两个几乎靠在一起的石磨就成了一对可以互动的齿轮。一旦固定在其中一个石磨上的推磨杖推动起来,该石磨开始转动,它就带起另外一个石磨一起转,此时在两个石磨之间续上甘蔗,对转的石磨就会把甘蔗挤扁,榨出汁来。甘蔗汁顺着石磨流到磨盘里,再从磨盘的出口流入容器,榨汁的工序就完成了。只要石磨在转,甘蔗跟得上,汁液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小时候推过多年的石磨,那是磨粮食的,造型和原理都更简单,见到这种复杂的前现代“高科技”,忍不住上去操作了一下。童年时推磨的感觉瞬间就回来了。放下推磨杖,我跟老板说,千万把这“机器”看牢,免得孩子不懂,不小心把手递到两个石磨之间,想想都揪心。

  关帝庙右前方是个巨大的院子,也是我们此行参观的重点,蔡家大院。蔡家大院享有“侨乡第一宅”之美誉,系村中印尼富商蔡家森荣归故里后,携另外的三兄弟于1934年所建。是座中西合璧的建筑样板,老宅在屋顶保留海南民居飞檐翘脊的同时,糅合了西方的方、圆、弧形线的图案浮雕。墙体上涂有东南亚风格的彩绘,尽管年深日久,画面不免斑驳脱落,留下来的颜色依然鲜润清亮。其余皆保存完好。2006年5月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对建筑我只能看个热闹,不懂,他们家的花园更吸引我。占地50亩,这个面积就让我在挥汗如雨的大中午倒吸一口凉气。大不怕,怕的是如何把这片浩瀚的土地给有意思地填满。一圈转下来,得承认设计得真不错:一座新中式风格的热带花园;亭台楼阁诸美齐聚,此外的叠石、小品均承袭了古典的造园技法;水系如飘带,把蔡宅舒缓地拥在怀中。更长见识的是院子里的草木。有黄花梨、沉香、正结着大果子的太平洋橄榄、味道像百香果的沙巴树葡萄,该葡萄直接长在枝干上,看上去有种萌萌的荒诞感,还有猴面包树。碰巧最近在读莫桑比克的作家米亚·科托,他的小说里多次提到这种名字古怪的树。

  蔡宅旁边还有一棵树必须提及,树龄800多年,比留客村都古老,有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重阳木。查了一下,重阳木又叫乌杨、洪桐。该重阳木树围9米,高30多米。我们夸某人能干,会说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套用到这棵枝繁叶茂的重阳木上,可以说:一棵树就是一小片森林。

  照片中的老年蔡家森清癯平和,一头剪短的白发,海南人长相,年轻时应该是个帅哥。生于1881年,1971年去世。15岁下南洋,从海运到商铺、酒家,从一艘船到二十五艘船的大型船队,生意从印尼做到东南亚和欧洲;不惑之年进入事业鼎盛期,成为当地有名的华人富商、一代船王,被荷兰王室封为“甲必丹”(华侨领袖);43岁时回乡开始筹建蔡家宅,之后参与筹建了留客学校、重修了锡江码头;48岁在印尼创办华文学校,中华学校;“九·一八”事变后,50岁的蔡家森作为印尼爱国侨领,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1934年,蔡家宅落成,蔡家森回乡居住,给长子蔡修友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一直到1939年,58岁的蔡家森离开故乡,重返印度尼西亚继续华商生涯;90岁时在印尼辞世。

  毋庸置疑,蔡家森是个传奇,遗憾的是蔡宅中提供的资料有限,无法知晓90年里更多的细节。不知道是否有专文记述蔡先生的生平,有机会要认真读一读。关于“去番”,不惟海南独具,浙江、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区都有,“番客”的故事近年也开始频繁地进入文学作品。仅在我所供职的《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过的长篇小说,就有张翎写加拿大华人劳工的《金山》,以及陈继明写的在东南亚从事侨批事业的潮汕华人生活的《平安批》。

  蔡宅中有块展板涉及了侨批,尽管简短,事情基本上还是说清楚了。侨批俗称“番批”“银信”,专指海外华侨通过海内外民间机构汇寄至国内的汇款暨家书,是信与汇合二为一的特殊邮传载体,广泛分布在福建、广东、海南等地。报平安乃是家书题中应有之意,所以广东潮汕地区又称之为“平安批”,陈继明的小说写的就是这个。侨批很可能是中国侨胞独有的社会和文化现象。2013年,“侨批档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

  去番而有侨胞,有侨胞而有侨批,番客们海外生活之艰辛和衣锦还乡的高光时刻都不难想象,被忽略的往往是那些留守故土却又艰难劳碌的女人。侨乡有个专有名词,留守新娘,就是新婚刚过,丈夫就出洋的女人。留守新娘中幸运的,不管长短,若干时间后丈夫还能回来;不幸的,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丈夫一去不还,她们就只能孤独终老,留守新娘变成了留守阿婆,那就太悲剧了。1904年之后尚好,若条件允许,双方也都愿意,女人还可以跟着丈夫同下南洋,在此之前,清政府是明令禁止妇女去南洋的。据说去番的海南人,历来反对家眷随同,第一位实名可考下南洋的海南女性,是文昌锦山罗民村的韩金兰。韩生于1883年,婚后不久丈夫去了泰国,1913年,而立之年的韩金兰跟随丈夫赴曼谷定居。

  在蔡宅的展览中,看到一首歌,《漂洋过海》,作词:陈华清、王生宁;作曲:文海云。写的就是留守海岛的女人,思念下南洋的夫君的悲情。据说创作者是从祖先的书信往来中获得的灵感。若传闻可靠,其祖先想必也有一段去番和留守的凄美故事:

  等热闹散去再专门等你

  倚着夜和骑楼的星空一起等你

  街角我的水烟袅舞成情节

  时而温柔又时而浓烈

  等孩子睡去才狠狠想你

  油灯下与褪色的笔迹相互模拟

  你说见字如面我泪流满面

  我不认你这一纸再见

  我用余生守着过往守着那条街

  怕你离开后陌生这里的一切

  那年你在这里告别季节在这里更迭

  太多容颜已陪时光悄然地凋谢

  我用余生守个遇见守在那条街

  怕你回来时没人在这里迎接

  你的背影漂洋过海我望穿每个秋天

  心如风曳我梦一片归根的落叶

  歌词我并非十分喜欢,但在这个特殊语境中,它真切地感动了我。还有什么比人本身更重要?还有什么比一个绝望者最真实的内心更动人?蔡家森的奋斗史当然重要,蔡家宏伟的院落当然也重要,留客村悠久的历史与传统也继续重要,还有那些下南洋的辛苦遭逢、功成名就,也重要,但所有的重要最终只有真正地通往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内心,才最重要:不管是过去的人还是现在的人,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出了蔡家大院,正对院门有一面既像牌楼又像影壁的巨大的青砖墙,墙上镌着五个金色大字:侨乡第一宅。

  又是“第一”。我突然觉得这个说法也挺好,就像这面墙,有诚恳、正大之相。

  下午去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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